仲春的山野,风烟俱净,天山一色,只有漫漶于跌宕起伏的山间的薄雾,在雨丝的密织下,轻轻飘荡入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中,将这清冽的寒食节气,带入世间淡淡的烟火气息。
寒雨冻桐花,早摘谷雨茶。
桐油籽散落在山野,落于山谷肥沃之地,长得高大挺拔。落于山脊贫瘠砾石之地,则粗壮矮小。十几棵,几十棵聚在一个山谷里或是山腰间的。周围都是杂树落叶林,或是杉松树林。但无论命运把它们抛向何方,桐油树一样的毫无怨言。春分时节,许多杂树尚未返青,杉松树还没脱去苍翠老叶,就在这一片苍黄间,桐油树显出了嫩绿的生机,几十树白花如片片白云飘在山间,是那么的耀眼而醒目,让人看了,顿时涌起阵阵对春的憧憬,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。
可以说,我在家乡的时候,对桐油花是漠不关心的。因为它太寻常,太平凡,人们唯一能提及的就是桐油花开了,要冷了,记得多加衣,多烤火。至于这花开得如何绚丽,如何恣肆,却无人关注。可是,当经过了一冬酷寒,当大地刚想温暖人们冰冻已久的身心时,一个寒潮袭来,大地重又被料峭的春寒所笼罩。湿冷的阴雨将苍翠的山野洇染在一片苍茫中,这时,桐油花顶着严寒冒出来了。先是从枝枝桠桠间冒出几片嫩黄的小叶片,接着就是满枝满桠的花朵屹立于寒风冻雨之中,一片花海霎时将不多的绿叶全部掩盖了。小喇叭一样的花形,丰盈的花瓣,雪白中带着一条条紫色条纹,又透出一丝丝淡红,几分浅黄,如玉雕一般高贵纯粹,全然不似别的花那样大红大紫的脂粉气。桐油花,像极了这地方女孩的品性。飘散于冻雨冷风中的花香,含蓄而又悠远,不浓不淡,不媚不妖,是那种恰到好处的韵味。
桐油花开了,开在寒冷的倒春寒中,警示着沉缅在春暖花开歌舞升平中的人们:春天来了,并不只是有温暖,也有严寒。生命中的莺歌燕舞随时都会伴着残酷和阴霾。然而勤劳的人们并不为这严寒所惧,将这难得的雨水引入田畴,挑粪担肥,犁田翻地。这些劳作的身影,随着岁月的递嬗渐渐佝偻老去,而新的一些身影又会闪耀于桐花深处,人世的沧桑变幻,只有桐花如故。
也就是十几天时间,桐油花必定渐次谢去。原先白花簇簇的山头,随着阵阵暖风袭来,雪白的桐花随风飘落,宛如天降雪花,将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花毯。脚踩落英间,鞋底鞋面上都是花瓣花粉花香,“零落成尘碾成泥,只有香如故”。桐油花在暮春里凋落,留下的不是一声长太息,而是枝头小铃铛一样挂着的桐油果,那是一年丰收的希望。
母亲看桐油花开得盛,就说:“桐花香,桐籽旺,桐油果会结得好些了。”
关于桐油花,似乎与历史的记载无缘。也不曾进入过文人墨客的诗词丽章中。它如湘黔边地的山山水水一样,寂然地灿烂,默然地凋落。但是桐油树枝繁叶茂,它的血脉流入到中国浩阔的历史之中。史上多有记载桐油的用途及产地之说,在沈从文的散文《常德的船》中,也提到湘黔之地桐油之盛:“在沅水流域行驶,表现得最富丽堂皇,气象不凡,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,当属洪江油船。这种船多方头高尾,颜色鲜明,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。尾稍有舵楼,可以安置家眷。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,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,或一票食盐。”这几千桶桐油,正是从沅水上游清水江畔的山山岭岭间采摘而来。
与桐油花有关的记忆,尽管离乡千里,却仍挥之不去。最初是小时,关于桐油,印象中就是用来防腐的。家里的各种木制盆具,犁耙,甚至是木楼里的木板墙,都要用桐油漆上几遍,刷上桐油的木具,结实轻巧,防水防腐,光洁明亮,可以保存几十上百年不坏。清水江边行驶的舟船,每艘都要漆上几遍桐油。有人追溯桐油的历史,竟可以追到三国时期,有孟获部落的藤甲兵,以西南蛮荒之地的野藤制作成藤甲,又以桐油浸泡数十日,制成之藤甲,既坚硬又轻巧,刀箭不入,遇水不沉,助战士们在战场上屡建奇功。不过桐油天生怕火,后被诸葛亮设计用火攻之,藤甲兵始灭。如今在贵州安顺等地,尚能找到这“藤甲兵”的遗存。
少时家贫,家里能用来换钱的土产,少不了桐油。母亲总是在桐油花开时节,就顶着寒雨到山上查看,预估着桐油结籽的数量。到了秋天,拳头大的桐油果纷纷落地,母亲就背着背篓,上山去捡桐果。将腐烂的桐果外皮掰开,取出桐油籽,一天下来,两手被桐油壳染得乌黑。一百斤桐油籽,能卖上二三十元,已算是收成好的年份了。那些乌黑发亮的桐油籽,点亮了许多阴暗潮湿的日子,明媚着年少的心田,日子也因这造物主的恩赐而变得生动起来。
依然记得离开故乡的那年,是三月,正是桐油花开最盛的时候。湿雨伴着轻寒,时而细如牛毛,时而瓢泼如注,一波一波地袭过黔东南的山野。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使花朵轻微起伏,颤动,微雨中飘来阵阵的花香。泥泞的山路上洒满缤纷如雪的桐油花瓣,重重的往事随着山风涌来,那些苦难的岁月和美好的记忆,都散落在这如云如霞的花海中。我的鞋帮上沾染着细碎的红白花瓣,双眸抚过零落的桐花,脸上带着冰冻的腮红,一步一步地,远离了桐油花的芳香。
桐花冻,已成梦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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