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除了个子稍微矮一点,除了一口因长年吸烟被熏得漆黑的牙齿,除了捯饬得有些油腻发亮的头发,从外表来看,老丘算是一个眉清目秀,五官端正,皮肤白净,甚至俊俏的男人。这样的长相让他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。冬往春来,四季交替,不论身着T恤棉袄,脚穿凉鞋皮靴,老丘总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,梳梳理理。一双不知穿了几年,些许有点变了形的皮鞋,随时被他擦得锃光瓦亮。我说随时真的不夸张,我甚至怀疑他口袋里是不是随身带了刷子和鞋油,凡沾点灰就擦。反正他办公室抽屉里就放了几把刷子,黑的白的鞋油一大堆。有时他一边跟你说话,一边在那里噌噌地擦鞋,完了基本上一句:“我令时间不陪你哒,人家接我七饭,我先走的”。像踩着了风火轮,那双被他擦得快脱皮的旧鞋子把他带走了。
94年的春节刚过完,我正在家里闲散。那时候单位的情况很不好,几乎工资都发不下来,一个月几十块钱,这点钱真不知道该花在哪?按老丘当年的说法,他是为了探索市场经济,迈开有点滞后的市场调研步伐,才出去打工的。那个时候单位鼓励自主创业,自谋生路。所以那天他到家里找到我,问我愿不愿到广西北海去看看,其实就是给他一个当老总的同学打工。老丘是93年从县委宣传部到我们单位来任副馆长的,我跟他接触不多,并不了解他,冲着他一脸真诚,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,反正呆家里也没事。
在北海的那一年很无聊,公司被老丘的同学经营得死去活来,好的是每个月工资照发,死活与我们无关。一年下来倒也平安无事,只是中间有个小插曲。
二
有一个姓何的,牙齿不是一般的龅,说话尖声尖气,眼珠子还骨碌碌地转。他是我们装饰部的副经理,跟总公司的龙总好像有什么转弯抹拐的关系。有一天,他开车到装饰部来。
“姚志永。”他也没下车,就在车上大声喊我:“走,跟我一起克进材料。”
公司一般有规定,买东西需要俩个人一起。平时买什么他都喜欢喊我。我也没多问,直接上了车。这次要买的是做铁花用的那种1×1的方钢,一根九米。
“你就在车里等我,车里有东西,不等人家捞,我进克买。”跟平时一样,到了买钢材的铺面,姓何的嘱咐我一句就自个进去了。
可能是东西太多,我等了个把钟头,见他还没有出来,就下车和店铺的伙计闲聊。正好门口有1x1的方钢摆在货架上。
“列是喃门买的?”我随口问伙计。
“这种七块钱一米,要的多还可以少。”伙计说:“你要多少?”
“不要。”我不好意思:“我就只问一哈。”
这时候我看见何经理从后面出来,就赶紧跑到车上去。按惯例,他拿出购货发票,我坐在车上在发票上面签了经手。完了他把我送到装饰部就走了。
第二天下午,我们装饰部的四、五个人正在吃晚饭,老丘来了,他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,径直走向我。
“志永,在七饭?”老丘拉过一条板凳坐在我旁边,亮出一口漆黑的牙齿。
“哟,丘总,你七没?没七一起七。”那时他是总公司的副总经理,我也不敢怠慢。
“你七,你七,我等一哈回公司七,公司有食堂,你不管。”
“哦,那我不管你了。”
其他人见老丘是找我的,就散开了。
“嗯,不管。”老丘点了一只烟,浓浓的白雾旋即从他四周升腾而起,一下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了。老丘接着说:“枪么样,过不过得惯?”
“还好啊,没得么子过不惯。”
“跟家里联系没?”
“又没得么事,不需要联系。”
二十多年前,通讯还不发达,买个BB机都得几千块,手机更不谈,得几万。连我们龙总的方秘书,一天到晚也只能拿个无绳电话冒充大哥大,还只能在公司附近转悠。有一次我们集体出去七饭,正好她在打电话,手里拿个大砖头似的电话机,天线竖的老高,边下楼边打,非常潇洒。一出总公司大门,我们都过了马路,方秘书站在街那边不走了,再走就掉线了。我们一群人包括几位老总,只好在那等她把电话打完。为了搞节约,总公司把我们装饰部这边座机的长途都是锁定的。不过,那个姓何的有钥匙,也许是老在总公司那边打长途怕不好意思,他经常偷偷跑到我们这边来打。
“没么事也多联系哈,让家里人放心。”老丘继续说:“我的办公室有电话,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打。”
“嗯,好的。”我笑了一下。
“我说的是真的,我一个月有几百块的电话费,用不完。”老丘生怕我不相信,认真地说。
“好哦,非常感谢!”我说。
“这冇得么子,有么困难就跟我说,我把你带出来的,不得亏待你。”
“嗯,没事。”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来北海大半年了,这还是老丘第一次跟我这么亲热,感觉这人还不错。
“你昨天跟何经理一起克进的材料?”老丘突然换了话题。
“是啊,他喊我克的。”
“买的么子?”
“1×1的方钢,喃么搞?”我愣了一下,看着他,不知道他想问什么?
“没得么子,随便问哈。”老丘又点了一支烟,轻松地说。老丘比我整整大十岁,94年我二十四,老丘三十四,除了牙齿黑,当年他几乎和我一样年轻。
“哦。”我也没有在意,老丘在总公司帮龙总管财经,问一问也正常。
“你们进的好多钱一米?”
“7块。”我说。
“不是的吧,你搞错了吧。”老丘疑惑地看着我,半张着嘴,黑牙齿一览无遗。
“看我问的价嘛,没得错。”我肯定地告诉他。
“我嘀儿啊,狗日的,四十几根呢,三百多米。”老丘低着头,像在自言自语:“只看搞哒好多鬼。”
“么子?”我问他。
“志永,”老丘没有解释。平时抽烟是那种恨不得把烟屁股都吞了的人,他把还有大半截的烟扔了,说:“材料是你克买的?”
“不是的呀,是何经理。”
“那怎么发票上是你写的经手?”
“是他要我写的呀,他说他是经理只能写证明,不能写经手。”
“那发票上的款项你仔细看了吗?”
“哟,列我没有看,反正何经理经手的,还有错?”我感觉出了什么问题。
“每次都枪列?”老丘的脸色有些凝重。
“差不多。”不过我并不担心什么,我想我没搞么子鬼,还喃搞?
“好,冇得么子哒。你今天说的话先不跟哪个说。”老丘留下这句话,急冲冲地走了。
北海的傍晚,暮色沉沉。
三
老丘走了不到两个时辰,一阵边三斗摩托车的急刹声在装饰部门口响起,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谁来了。
摩托车刚一熄火,何经理立马蹦下来,挺着个肚子,急促地迈着两只小短腿冲进来。许是步速太快,耷拉的裤衩子快从屁股上掉下来了。
“姚志永,姚志永呢?”像一把锋利的刀刺进门,他的声音格外尖利。
“列里。”我站在阁楼上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快龅掉楼板的牙齿:“么漏子?”
我们在北海,装饰部这边的几个人,住的是那种在门面房里临时搭建的木板阁楼。四五个人挤在一起,又热又闷。人一走动楼板就咯吱咯吱的那种。老丘还有这个姓何的身份不同,他们都住在公司那边的楼房里,有空调、席梦思,爽的很。
“你是么子意思?”看我像个二愣子,旁边的人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,他的音调降下来半度。
“么子?”我不明所以。
“你跟老丘瞎说的么子?”姓何的提醒我。
“我冇瞎说么子呀。”我还是眉目不清。
“昨日你经手买的方钢11块钱一米,你不晓得?”
“我不晓得呀,是你买的呐。”我总算明白了。
“你不晓得就不瞎说呐。”姓何的恶狠狠地说。
“我瞎说么子哒?你又冇告诉我好多钱一米。是我问的人家7块钱一米,丘总问我,我还不就说7块钱一米。”我气不过,不想搭理他了,把老丘交待我的话早忘记了:“再说你昨日喃不跟我说清楚呢?”
“好好好,令门时间不说哒。”姓何的注意到旁边的人都在听热闹,压低了嗓子:“你下来跟我一起克总公司的,龙总要找你。”
我看了一下时间,已经九点多。平时这个点我们都睡了。
坐在摩托车的边斗里,虽然看不清四周,我也知道姓何的脸此时一定也像这夜一样,已经黑了。
摩托车开的飞快,发动机在我耳边竭力嘶吼,屁股也咯地不舒服。我本想让他开慢点,夜光下见他的龅牙在闪烁,一下没了说话的欲望。不过还好,说起来我小时候经常坐这种车。那时还在读书,放暑假了我去南阳老家,四叔就有一辆长江750,他常开着车带我出去钓鱼。后来不管在哪里,每次看到边三斗,就想起四叔。隔多少年了我又坐在边三里斗,二十几岁的人,还像孩提时一样新鲜不得。此时急驶在宽阔的北海大道,扑面的海风一阵阵涌来,若换成当年的人,那真是无比邂意。如果有一天我有女朋友了,一定开个边三斗,带她到北海来兜风。我坐在车里乱想,脑海里浮现着带女朋友兜风的情形。可惜到现在,我儿子都二十四了,这个美好的愿望也没有实现。
“下来。”象押解犯人,那个刺耳的声音突然而至。
刚刚舒爽的海风己被抛在脑后,眼前的小四层楼里灯火通亮。我欲松开边斗的扶手杠,没想到一路抓得太紧,手一阵僵硬,感觉好艰难。
“哎”我正准备进去,何经理在我身后小声的说:“等会见了龙总不要瞎说。”
借门口的灯光,我发现他的龅牙像平服了一些,那声音也仿佛不是他的。
姓何的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,最后却抿起嘴皮,居然把整个龅牙包了起来。我是个莫米糊涂,脑壳里什么也没想,是好是坏无所谓。我径直进了公司大厅,上楼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,姓何的还呆呆地站在那里。
四
龙总是老丘的同学,瘦高个,也是皮肤白净,浓眉大眼。此时正严肃地坐在一张大大的老板台后面他,把个国字脸绷成了正方形。我去的时候,老丘坐在旁边的沙发上,俩个人正在吸烟比赛呢。
“志永来哒。”老丘一见到我就从沙发上弹起来,顺手递给我一支烟说:“来来来,到这边坐。”他用一只手半捂着嘴,生怕我看到他的黑牙齿。
老丘把沙发让给我坐,自己坐到了一边去。我也没有客气,就坐了下来,我把烟放在旁边没有点燃,我想龙总可不是要我来陪他吸烟的。
“小姚。”龙总从老板椅上欠起身,他手里捏着一支烟准备扔给我:“来。”
“列,我有。”我拿起老丘递给我的烟说。
“好,抽,抽。”龙总的国字脸松驰下来,轻描淡写地说:“不客气啊,都是屋的人。”
“是的,是的。”老丘探过身来,把点燃的打火机凑到我跟前:“都是屋的人。”
我就着老丘递过来的火把烟点燃,屋里一下子成三人赛了。
“志永。”刚抽了俩口,老丘说话了:“你把下午跟我说的给龙总再说哈。”
我把下午跟老丘问我的内容完整地向龙总复述了一遍。龙总好像并不在意,他仰着身体躺在舒适的老板椅里,等我讲完了,他也没什么反应。在一阵沉默后,他站起身慢吞吞地走过来,在我和老丘的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:“我们都是屋的人,我这个人不会搞假的。”龙总说话慢条斯理,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老丘:“丘总,你晓得何经理跟我的关系呐。”
“我晓得,晓得。”老丘连连点头:“列个事你喃看枪喃门处理呢?”
“枪令门搞,小姚。”龙总这才转过脸面对我,相色很不好看:“你先回克,我跟丘总商量哈。”
“好的。”我起身告辞了,心里想,随便你们喃门搞。
老丘把我送到公司外面的马路上,他一直在安抚我:“志永,你不耽心,龙总不得把你喃门搞的。”似乎还怕我不放心,临分手时老丘语气坚决地说:“他要是把你搞回克,我也不搞哒。”
面对老丘的信誓旦旦,我心里暖暖的。他在卫护我。我这人有个毛病,眼窝子浅,盛不住泪。我把头转向漆黑的夜,假装看前面。
九四年的北海刚刚搞开发,天色晚了连个车都没有,我只好走回去。走了很远,回头看到总公司的楼上灯还亮着。在那里,在那楼的阴暗处,仿佛另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盯着我。
五
装饰部这边像往常一样,继续没事。
当初我来的时候说是搞设计,结果大半年了,公司一个像样的工程都没接到,都是小打小闹。除了搞装璜,公司还有一排临街铺面需要管理。这里不可能养闲人,没事了老总们便安排我打杂。什么催收水电、门面租金呀。或者哪里电没了我去看看,都是闲差。大部分时候看街景,宽阔的北海大道上,绿化还没有搞起来,除了电杆,来往的人不多,车都很少。装饰部这边整天四、五个男人转来转去,连个女的都看不到,日子过得缓慢无聊。
老丘平时到这边来的不勤,即便来了,话也不多,匆匆忙忙就走了。那时候我们彼此真的不算了解,但那天晚上他跟我说的话至今我都记得。人就是这样,你对他好,他就会对你好。所以对一个人好与坏的判断,其实是基于那个人对你好不好,于是就有了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眼里不同的形象。有的人说你好,那是因为你对他好;而在那些觉得你对他不好的人嘴里,你甚至成了妖魔鬼怪,就是这样。我也想好了,不管老丘说什么,如果龙总真的要把我搞回克,我是决不会拖上他的。来的时候老丘就跟我说,他把我带出来,不得亏待我。不过,看现在的架势,倒是我对不住他。我开始后悔不该跟老丘说实话,如果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,许是什么事也没有。现在事情被我搞穿了,龙总肯定是不会就此算了的,毕竟不论谁搞鬼,总要有人出来担责,不然以后还搞个屁。我清楚的很,姓何的是龙总的人,七亏的指不定是我。尽管我心里是坦荡的,但隐隐地还是有些担心。94年一个月能赚700块钱,对我来说真的不错。第二天我又跑到前天买材料的那家店子去问了一下,得到的答复还是7块钱一米。我心里些许安慰了一点。
北海的天气就是这样,刚刚还晴空万里,海风徐徐。转眼间,乌云压阵,狂风大作。垃圾被吹到北海大道上百米冲刺,雨像倒水一样紧随其后而来。那样的雨可不是倾盆,是海翻了。正午时分,我正在阁楼上看《读者》,这是我在北海唯一的消遣。这个时候,像被海水冲刷了一遍,从门口的雨瀑里拥进一群人来。
“哟,龙总来了,你喃门稀客。下列门大的雨。”我听见装饰部的连经理在下面说话。他是朱河人,说话咬着舌头。
“哎呀,好大的雨。”龙总来不及招呼,拚命地跌着脚。
一群人稀里哗啦地,顾自在那里跌脚打水。我赶紧从梯子上爬下来,装饰部其他的人也都整齐地聚在旁边。老丘嘴里依然叼着烟,己经熄了。难得一见的方秘书也来了。方秘书是东北人,个子高挑,小瓜子脸,一身白色套装被淋的紧贴在身,婀娜有致。
“哎,一点儿都没有淋到呐。”方秘书一口普通话,一边抖落身上的水,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个无绳电话说。
“志永。”姓何的最后进来,他头发一绺一绺地搭在光亮的脑门上蹦到我跟前,嘴里发出尖利的声音:“快克跟龙总倒茶。”
在另一边,方秘书正将贴在身上的湿衣衫拉开,不停地抖,小蛮腰都露出来了。装饰部的几个人在那瞄香英,恨不得伸手上去帮帮忙。经姓何的一咹,大家这才忙络开,倒的倒水,搬的搬椅子。
“不用不用。”我抓了一条干毛巾递给龙总,他朝我摆摆手:“不用。”
我顺手用毛巾把他的椅子擦了一下:“来,坐,龙总。”然后又去找了一把小椅子递给老丘:“丘总。”
“谢谢谢谢!”老丘半捂着嘴客气的说。
等我们都弄好了,姓何的拿起我刚擦了椅子的干毛巾,笑咪咪地龅着牙齿去帮方秘书擦打身上的水。
“今日你喃们喃有时间过来的?”安顿下来,连经理小心翼翼地问龙总:“是不是接到工程哒?”
“哦,是令门回事。”老丘把话抢到嘴里:“龙总说大家来了大半年了,你们都辛苦了,一是来看望大家,二是有个事跟你们宣布一哈。”老丘看了看我,像说给我听的:“没得么子蛮大的事。好,下面请龙总说。”
“嗯,大家辛苦了啊,你们都是我从老屋的带来的精兵强将,尽管还没有大展身手,啊,背井离乡的,几千里呀,搭个车都不容易。”龙总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阁楼说:“不管喃门说,辛苦了,啊,辛苦了。”
“还好,只要有事搞,辛苦一点也冇得么事。”连经理陪着笑,胖胖的脸像个弥勒佛。
“放心,事情肯定有的,还是大工程,到时候搞都搞不赢。”老丘在旁边打气。
“好了,先不说列。”龙总打断了老丘的发言:“还一个事跟你们说哈。”
装饰部里鸦雀无声,有人把眼光投在我身上。
“这个何经理因为家里有事,要回克。”龙总继续说:“他的工作呢暂时由丘总代替,今后小姚呢,”他特意指着我说:“就听丘总的安排。”
“哦。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,有点懵。我瞄了一眼姓何的,他的精力还在方秘书身上,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。
“何经理要肥气哒,恭喜恭喜!”站在他旁边的连经理把姓何的手从方秘书身上抢过来:“几时肥气?”
“就列两天,我还买滴东西带回克。”姓何的声音柔和,笑容可掬。
“天晴了。”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。
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外面,平坦宽阔的北海大道上金光闪闪,雨后的阳光和煦地照耀着。
六
“小姚,你跟丘波是不是么亲戚?”
我在北海只呆了一年,回到家乡我就结婚了。有一次在街上偶遇龙总,好几年没见,他还是老样子,老板味十足。我坚持要接他七饭,他推辞不脱,便要我把老丘也喊来。我带了一瓶好酒,在有名的桃园酒家摆了一小桌,点了几个家乡的精品小菜,就我们三个人,正要举杯待干,兴趣盎然的龙总突然放下杯子问我。
“不是的呀。”我有些莫名其妙,没听出他在开玩笑:“喃门清令门说呢?”
“噫,列是个稀奇呢。”龙总将酒仰面饮净,说起了几年前在北海的那次小插曲:“小姚,你不晓得吧,那一次要不是老丘拚命跟你说好话,中途回克的是你哟。”龙总指着我的杯子:“我把我的亲戚都得罪哒,等你留下来,今天你应该敬丘波。”
“哎呀,说列些搞么子。”老丘一只手把我杯子摁到,一只手半捂着他的黑牙对龙总说:“我们俩兄弟老在一起喝酒,一老在敬。”
这一刻我想起了旧事。
自从龙总说姓何的要回克了,我那天一夜没睡,心里总觉得不踏实。姓何的倒是像中了彩,第二天一大早就兴高采烈地跑到装饰部这边来,他是到这边来采购的。这附近到处是买建材五金、家居用品的。一连几天,像个暴发户,姓何的买了许多东西,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搬。甚至那种不锈钢架子,大理石台面的茶几,他居然也买了一套准备带回去。这东西又贵又重,当年在我们小县城还很少见到,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。北海离家二千多里,真不知道这家伙脑壳怎么想的。这样忙忙碌碌地买了几天,大概钱也花的差不多了,他终于消停了。一个傍晚,姓何的照旧骑着那辆抖风的大边斗急驰而来。他给每个人道别,最后才晃到我跟前。他把边斗车的钥匙从他的钥匙扣上卸下来,在我眼前晃悠了一下:“钥匙交的你,以后你保管。”
“喃门搞,要走哒?”我接过钥匙,感觉有一丝不好意思。
“是的哟,我冇得狠啰。”他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,将明睛撩晃的龅牙肆意舒展着。
“不清列门说,回克把事忙完了再来。”我带着讨好的语气跟在他后面。
“还来不来不晓得,不过以后肯定会见面的。”差不多过了半分钟,声音从空中飘来,尖利地似乎能斩断路边的电杆。我再去暮光中寻他,还哪里有人影。
如他所愿,几年后我们又见面了,他终于摆了我一道,这是后话。
“列杯还是要敬,要斟满。”龙总的勃勃兴致打断了我的记忆。
“来,老丘,”我将杯中的酒斟满了,站起身端着杯子说:“龙总今天不说,我也记得你的好,你是个讲义气的人,感谢你在北海一老卫护我,真的。”话没说完,眼己经红了,我努力忍住。
“那希,我那时候在管财经,还不要跟龙总把好关。”老丘向龙总讨好地说。
“未必我冇给面子你?”龙总抵他的枯。
“给哒给哒”老丘连连点头。
“到不到位?”
“到位到位”老丘边点头边作揖。
“不管喃门说,我还是规老规矩敬你。”我一口把酒送下肚,借着酒力,将泪压了回去。我把空杯子倒过来给老丘看:“我喝完,你随意。”
“不行,我也要斟满。”老丘把桌子一拍,从我手中夺过酒瓶,将他的杯子斟得满满的,一仰头,他也一口灌了下去。可能是喝猛了,他眼里也渗出泪来。他用手遮住眼睛,憋了一会,从喉咙里迸出两个字:“好酒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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